这是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撇下我独自离去,两岸的秦淮水静悄悄的荡着波儿,它们仿佛也比春日里少了几许生气,只淡漠的流动着。远处白墙瓦檐上依旧挂着那串万古不变的红灯笼,不知是风吹动了灯,还是灯挂得太长自己飘飘曳曳的晃,灰青的天缓缓暗了下来,细看时竟有乌云悠悠移过头顶。
一旁陪着的顾府司机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小姐,眼看又要下雪了,还是让阿布送您回家罢。”
我回头看这位不知从何处召唤来的司机,心下对顾少顷更是好奇。
“劳烦你跟着我了,只是眼下我并不想回去,所以你不必等着了,等我想回时可以自己叫黄包车的。”
司机愣了一愣,跟着我又往桥下走了几步,这才硬着头皮道:“既然小姐不愿回去,那阿布也陪着您等等。少爷刚才吩咐了务必把您送回家,阿布不敢不尽责,还请小姐别打发小的离开。”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赶他,只由他陪在身后,自顾自的梳理自己的思绪。
从桥上穿下去,便是贺叔同所说与朋友相聚的茶楼,这幢茶楼恰与桥南的水熙茶楼临河相对,性质却完全不同。我从来没有到这样的茶楼吃过茶,大厅里花香鬓影,进出皆是身穿华服锦锻的公子少爷,角落里一台留声机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曲子,女歌手婉转莺扬的声线透过滑动的唱片一丝一丝传出,轻轻地咬着人的心肺。这哪里是吃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似乎了解了刚才贺叔同话里的意思,正欲转身离开,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女子走了过来:“小姐是来找人的吧,进了我们这里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您说一声,咱们也好为您通传。”
我退后一步,客气地道谢:“多谢您一番好意,原是我走错了,这就离开,打扰了。”说罢不等她再次发话,匆匆走了出去。只是这一急,又恰巧与门外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趔趄着退后几步,这才看清撞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才在医院见过的世珂。他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着我,摸着被撞疼的下巴无奈苦笑:“阿昭,你怎么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心下了然,嘴上越发淡淡的不吭声。他们能一个两个的结伴来,我就来不得吗?
世珂看出我的心思,当下愈发无奈:“撞疼了吗?我叫人送你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快家去!”
又来一个送我回去的,他们这些男人真是怪异,自己能来得,却要别人不许来,新时代里女子虽开放了,可管着女子思想的人仍旧层出不穷,这些大男人口中嚷嚷着要新式平等,可真到平等的时刻却又缩了回去,想着限制的平等也还不错,真真怪异。
“童少爷不必管我,还是会你的佳人要紧。”
我本是赌气的话,针对的也并非是此刻才进来的世珂,只是此话一出,身后穿绯色旗袍的中年女子再一次笑着走上前来:“原来小姐与这位少爷认识,想必刚刚就是来找少爷您的。您看您二位是进里间叙旧,还是……”
她问的含蓄,也是委婉的逐客,我们这样挡着人家的道的确不合时宜。所以我听后不再理会众人,自行往门外走去。
世珂从身后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问道:“阿昭,你是怎么了,怎么刚说了一句就生气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冷笑,“是啊,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只是你们也不是如此。如今一个个都瞒了我,都有说不清的秘密。只是照理这样的场子也该是晚上来交际,怎么童医生大白天不在医院救死扶伤,反倒跑来‘烟花巷’管别人该不该来?”
“阿昭,何必这样刻薄?”世珂瞥我一眼,并不动怒,只是慢慢放下扯着我的那只手,苦涩一笑:“这样的话也只有你能说得出口,‘烟花巷’?你真以为这只是烟花巷?”他的声音从空阔的河面缥缈的传来,仿佛河底千年不腐的淤泥,不紧不慢地没着你的四肢渐渐挣扎不动,“这些话我本想瞒着你,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打算一个人受着。我走了这条路,孤独本就如影随形。记得那****和你说的话吗?阿昭,你没有见过东洋人是怎样看不起我们的,知道我们在他们口中叫什么吗?支那猪。一个大国,一个泱泱五千年的大国,因着国人不思进取整日内讧被别人称为猪,连人都算不上。当医生,一个医者医得了命,能医得好心吗?人心若散了,手术刀是拼不回来的。记得前几日的新闻么,孙先生在广东军民的欢迎下由上海抵达广州,重组军政府,发起了第二次护法运动。可你认为,这样的战斗能有几分把握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顾少顷带你来的罢,他为什么不带你进去?你仔细想过吗?如果只是普通的烟花巷,以你的胆识,就是见见又何妨?阿昭,你太单纯,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你的世界非黑即白,可你忘了,很多时候,南京的天儿是灰色的。听我的话,回家去罢。还有,和顾少顷分了罢,衬还能放手的时候。你忘了成韵大哥是怎样死的吗?”
“别说了……”我捂着头,脑子里一片凌乱,不是没想过种种因缘,只是……
“世珂,对不住,我并不想那样说你……我说得并不是你……我……”
世珂安抚我:“我知道,我都知道,回去罢。”
车子已在中华门外等了一个小时,顾家的司机阿布开着车一路从中华门疾驰而过,却不想在此时遇上了戒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