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起先向北静王和长公主所说“只顾得筹备生意之事,于这诗文之道,无缘旁顾”,句句属实。所谓诗词,最是讲究,际遇不同,心境不同,风格也就大不相同。无论是她先前拿来凑酒令的《临江仙咏絮》,还是此时的螃蟹诗,都是上辈子于大观园办诗社之时所做。如今这些日子她遭逢巨变,正值戚惶之际,才华虽不弱于前世,但心境迥异,文风越发沉郁,这些东西也未必做得出了。

大观园中起诗社,原本是探春的主意,后来先后起了海棠社、菊花社、桃花社、柳絮社等,一时华章无数,黛玉、宝钗、史湘云等人各当过几次魁首。而咏絮词和螃蟹诗,都是经过众人共评,一致叫好的。贾宝玉那时常说这一班闺阁女儿,论才学比外头峨冠博带的男子要强了许多,宝钗这两首诗词又是其中翘楚,水准可想而知。

更何况螃蟹吟原本就是讽刺世人的,若是宝钗自己来念,虽然仍精妙无比,但声音温婉,却少了几分气势,如今由韩奇代劳,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一时之间,整个席间竟然全呆住了。

这些公子哥儿们都是蒙良师开过蒙的,知道其中好歹,不禁惊叹于宝钗的才学。北静王更是酷爱诗词成癖,反复咀嚼良久,方赞叹道:“好诗!好诗!据我来看,不亚于昔年花蕊夫人之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了!”

北静王这般赞叹,算是给这诗定了调子,其余等人也纷纷赞叹不已,都道:“骂得好!若说那些纨绔子弟,也该经此一骂了!”

“就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你别装了。咱们之中,骂得究竟是哪个?”

这些公子哥儿们互相之间是极熟的,原本还顾念北静王在席间,略略收敛些,如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脸上都有些酒意,再加上见北静王果然如传言中所说是个谦逊有礼的贤王,故而更是放松,居然开始彼此嘲讽取笑起来。

宝玉混在其间,只觉得整个人灰扑扑的,面上无光。他虽不若薛林两人才华,但在外也算是于诗文之道有些捷才,常得人称道的,如何不知道宝钗这诗的深意?那字字句句,却都是在骂他纨绔啊!北静王越是称道这诗,他面上越是没有光彩,心中越不是滋味。

然而宝玉也算是诗文行家,自然知道这两首诗词造诣颇高,若非才华横溢之人,决不能写出。这辈子宝钗搬出大观园的早,探春也忙于做女红赚钱,再不然就是托了宝钗从外面买了新奇好玩的玩意儿,或者从外面带了书细细研读,无暇起意办什么诗社,宝玉虽然知道宝钗有才华,却不知她竟如此锦心绣口,心中又是惊讶,又是不服,一转念想,从未见过宝姐姐于诗文上有这般功力,她口口声声说这诗词皆是她旧日所做,莫非是林妹妹代她做的?这般想,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宝钗为人处世一向低调,素来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前世里若非探春兴办什么诗社,她原也不会主动将才华现于人前。这日受形势所逼,不得已于北静王及长公主面前说了这么几句,一来是想警告宝玉休要再玩弄花招,二来是为莺儿解围,分去长公主的注意,免得莺儿遭人惦记。剽窃他人诗作之事,宝钗如何做得出来?更不想宝玉竟会想到这层上。

北静王酷爱诗文,此时犹在细细咀嚼那首螃蟹诗,因宝玉平日里也算是长于此道的,还想拿来同宝玉一道鉴赏,笑道:“最喜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将世间纨绔子弟骂得淋漓尽致,功力可见一斑。宝玉你以为呢?”

宝玉正在满心不是滋味,北静王这般夸奖宝钗,他面上越发挂不住,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间说道:“这首诗自然是好的。只是薛君自己也说,并非即时而作,兴许是同我哪个姐妹一起参详,推敲而成,也未可知,到底算不得她一个人的本事。”

宝钗闻言,怫然变。

她是个务实的人,女子在诗词歌赋上有才,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银子用,说起来历朝历代的女子,除了青楼歌姬之流外,大多从贤惠襄助夫主方面出名,并无多少良家女子是因了诗词歌赋上的名气,有个好下场的,便是易安居士那般的才女,也不免晚年落魄,被一群卫道者大肆争论是否节操有瑕。故而无论前世今生,宝钗都没把这诗词歌赋上的才学当做一回事。

但是宝玉此言,非但暗中讥讽质疑她才学不足,故意剽窃他人诗作,还将大观园一干闺阁女子全卷入其中。

宝钗不会忘记,前世里宝玉将黛玉的海棠诗写在扇子上,结果流传出去,导致北静王知道了闺阁女儿的名号,要娶黛玉做妾,导致黛玉病情加重,呕血而亡的事情。

此事究其因果,北静王本是酷爱诗词,不知她三人情感纠葛,更不知黛玉心有所属,因仰慕她诗才,故而求娶,原本也算不上什么大错。罪魁祸首却是宝玉,不该这般不检点,将闺阁女儿的诗作写在扇子上,四处宣扬,又生性软弱无能,在对方求娶挚爱之时无力庇护,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宝钗心中忐忑,不免留意场上诸人动静。别人犹可,不过笑着打圆场,说以薛君才华,定然一个人也做得出如此诗作,不消同旁人推敲参详,北静王却是个爱诗如命的,闻言饶有兴致地问道:“听你言语里的意思,原来你家中还有擅长诗文的姐妹?甚至才学不在薛君之下?”

宝玉急着自证清白,大声道:“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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