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打了半天的仗,陈芝廷觉得仿佛过了很多年一样,已经不能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了,简直是度时如年。
他双目血红,看着狼藉的战场,心也在滴血。
倒不是仗打的不好,数一数战场上躺着的那一地尸体,洋人的绝对多过沙井人的。
老实说仗能打成现在这个样子,还多亏了朱敬伦的传授,朱敬伦教会了他们挖掘战壕,不是沙井人不会挖沟,只是他们从没想到用壕沟对抗洋人,如果是他们自己,更愿意建造壁垒,这是一个传统思维定式,就是最喜欢挖沟的湘军,也主要是用壁垒保护自己。
可洋人的战斗方式跟清军和太平军都不一样,能挡住弓箭的壁垒根本挡不住洋人的炮弹,于是他们在沙井墟外面,一连挖掘了五道壕沟。动员了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男女老幼齐上阵,他们挖掘的壕沟比当初东炮台的壕沟更深,还根据朱敬伦的建议,用原木进行了加固,甚至建造了一些坑道,用来躲避对方密集的炮击。
通过这种方式,沙井乡勇在洋人舰炮的密集打击下几乎毫发无伤,迎来英军步兵攻击的时候,他们战斗力毫无损伤。
洋人的步兵排成密集的队列向前挺进的时候,如果是以往,他们只能拿命去拼,向对方发起野蛮冲锋,用人命换取靠近的机会,最后通过贴身肉搏搏杀对方,在广州的时候,沙井乡勇就用这种方式多次打退巴夏礼的扫荡。
但以前总是伤亡巨大,杀敌寥寥。
这次借着壕沟的保护,他们的弓箭都能不断的射杀洋人。反而是洋人冒着箭羽用命来换取距离了。等到洋人终于冲到壕沟前的时候,乡勇们早就通过相连的坑道退到后一道壕沟了。
通过这种方法,以放弃五道壕沟的代价,他们杀伤了英军四五百人,而自己损失极少。本来按照陈芝廷的了解,在损失这么大之后,洋人就会选择撤退了,可是这一次洋人的态度竟然极为坚定,死战不退,继续向沙井墟挺进。
发觉自己失算的陈芝廷命令乡勇跟洋人在最后一道战壕中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惨烈厮杀,最终还是败退了,一战就损失了三百多号人。
乡勇是死不起人的。
就像湘军是死不起人的一样。倒不是这些人死了,抚恤金如何的高。成本完全不是拿金钱来衡量的。曾国藩的湘军作战,按照曾国藩自己来说,叫做“结硬寨打呆仗”,总是一步步用坚固的营垒向前推进,极少冒进突击,更少强攻坚城。后来攻打天京的时候,湘军不惜围困天京城长达半年之久。
因为湘军这种宗族武装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组成往往都是族人,曾国藩手下一个将军带领的士兵都是将军本人招揽来的,都是他们村子里的青壮,如果让军队冒死攻城,一个团伤亡殆尽损失不算大,但是对那个村子来说,很有可能就是全村的青壮断根了。
所以这种绝根式的伤亡,是宗族武装无法承担的,成本无法估量,因为这是道德成本,而不是经济成本,经济账能算得清,道德账是算不清的。
现在陈芝廷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此次洋人围攻沙井,他动员了沙井周边所有的乡勇,上次在新安城他们已经死过一茬人了,所以这次为了带头,陈氏压上了所有的青壮,上次新安城战败,对家族存续无伤,这次这些青壮每死一个,就有可能意味着一房亲属断绝香火。
陈芝廷真的难以忍受这种道德压力。在最后一道壕沟中抛下了三百人后,命令退到沙井墟的街道之中。幸好这时候洪圣庙后山,朱敬伦留下的大炮响了,给了他们时间,所有人安全撤进了沙井墟。
可是之后山头迎来了英军的舰炮覆盖,很快就哑火不说,连带沙井墟也几乎成了地狱,洪圣庙和天后庙都给摧毁了。
之后英军步兵以大炮开道,在沙井墟步步为营,乡勇甚至找不到贴身肉搏的机会,最后被逼退出沙井,一路往东撤退。
他们每退一步,陈芝廷的心中就多流一滴血,每退一步,就有一个村子,就有一片土地被洋人践踏。可是能眼睁睁看着子弟们为了这些土地,把血流干吗,不能,所以只能一次一次的退后。
一直退到了岗头再也不能退了,这里是陈芝廷的村子,不是他舍不得自己的村子被毁,而是因为这里一直都是宗族长房居住之地,长房居住在这里,是为了打理祠堂的,陈氏祠堂就在这里,所以还怎么退。
陈家人不能放弃土地,更不能放弃祖宗,一个是他们生存的根本保障,一个是他们心灵的安乐故乡。
祠堂里有祖宗的排位,当然不能放弃,如果放弃了岗头的祠堂,那么岗头后面的新桥的祖坟还能放弃吗?所以这里就是他们撤退的最后底线。
带着逃到这里不足八百的族人,陈芝廷祭拜了祖先,娶了宋朝理宗皇帝公主的陈梦龙,也是他们这一只陈氏,驸马房陈氏来由的祖先,之后带着残存的族人决心在这里血战,在这里死去,最后埋在这里。
英军追的很紧,装备精良,炮火犀利,岗头村根本挡不住,一座座房子倒塌,一个个子弟战死,但是每当英国人要靠近祠堂的时候,就有陈氏子弟冒死向他们发起冲锋,用血肉智取将他们一次一次逼退。
这一次陈芝廷几乎动员了整个沙井陈氏的青壮,灶下的,周家村的,渡溪的,塔子前的,后亭的,无论远近,无论贫富,能来的宗亲子弟都来了,也可能都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