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这一任的大尚宫姓郭,心思玲珑通透,才三十余岁便坐稳了尚宫局的位子,在各宫里主子们面前很吃得开,属于长袖善舞的人物。
慕容薇回京时已到了五月中旬,郭尚宫晓得六月里紧接着便是她的生辰,怕与宫里几件大事并在一起,先赶着吩咐人为慕容薇量了尺寸,去制她的新衣。
公主生辰已有惯例,六套各色裙衫加应有的配饰,选定了绣样便并不繁琐。自从司针房得了璨薇宫的传话,日后不必制那种动辄十几破的月华裙,绣娘们真正松了一口气。
郭尚宫心思周详,这一阵一直在留意慕容薇的着衣,见那颜色款式都由华美向清淡雅致上转变,心里大体有数,早依着慕容薇的喜好吩咐了下去。
司针房选了手巧的绣娘,细心制好六套成衣,先送来与郭尚宫过目。郭尚宫仔细检验,从颜色到款式没有任何问题,才打发司针房的人回去。
送衣这般讨巧的活技,在主子面前露脸,又能得着不菲的赏赐,郭尚宫自然不舍得放弃。趁着午后的闲空,她打点些新奇的礼品,又命人捧了新制的罗衣,便沿着寂寂深浓的花荫向璨薇宫走去。
郭尚宫掌管整个尚宫局,总揽底下六局二十四司,手里少说也管着几百号人,在宫里也算得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儿,本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只因是寿康宫内白嬷嬷的同乡,一进宫便认下了白嬷嬷做干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各个宫里主子买白嬷嬷的面子,又加上她自己机敏肯干,身份也就扶摇直上。
分花拂柳穿梭在花落簌簌的小径,郭尚宫望着自己宫裙微漾下露出的鞋面,月白色缀珠高底宫鞋上绣着精致的喜鹊登枝,典雅而高贵。
她忽然记起了自己入宫的第一日,穿了双寒酸的白底大红布面的绣花鞋,局促地想用裙裾遮挡周围好些讥讽的目光,就那样惶恐地立在大太阳地里,等着嬷嬷们的传唤。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郭尚宫宁愿自己依然穿着那样简单的鞋子,随意行走在田前地头,就像甬道两侧这些青青翠竹,活得快意而张扬。
而不是像如今,踩着精致的宫鞋扶摇而过,却是步步如履薄冰。
一眨眼的功夫,郭尚宫也从最低贱的奴婢立到了这宫内的高层。在一株开得荼蘼的西府海棠前,回首望着九重宫殿庭院深深,她竟微微叹了口气,似是怀念初入宫闱时那段永不再现的韶华春光。
璨薇宫内花影沉沉,沉香木搭制的秋千架掩映在一片如雾如幻的紫滕花海洋里,大片碧绿的芭蕉张开阔阔的叶子,铺沉了一地的疏影。
自打过了端午节,天气渐渐变热。璎珞开了扇箧,取出慕容薇惯用的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搁在妆台上,又趁着太阳晴好,命几个小丫头翻晒衣衫。
慕容薇午睡刚醒,重新梳妆已毕,正立在廊下,慵懒地逗弄一只雪白的鹦哥。在她身后,红豆捧着一只朱漆描金托盘,里面盛着慕容薇常用的钧瓷金线茶盅。闻香便知,是慕容薇素日爱喝的正山小种。
慕容薇刚把几粒剥好的核桃仁添进鹦哥笼里的粉彩小罐,就有小宫女禀报,说是郭尚宫求见,来送公主生辰那日的衣衫。
对这位掌管六局二十四司的大尚宫,慕容薇依稀有些印象,只是自重生归来还不曾见过她的模样。慕容薇便放下手中盛桃仁的小碟,吩咐宫人请郭尚宫进来。
郭尚宫沿着榴花簇簇的小路折向慕容薇的寝宫,折过两道粉墙,远远瞧见大公主松松挽着发髻侧立在芜廊下,着一条简单的对襟玉脂白束裙,下摆绣一枝淡淡粉色的蔷薇花,正是含苞待放。
微风抚过慕容薇玉脂白束裙素素的下摆,郭尚宫瞧着那只蔷薇花随风逶迤,恍然觉得眼前人竟似返璞归真,有些半身清风半身明月的从容。
不过是未满十四岁的丫头,怎得竟给自己这样的感觉?郭尚宫再眨眨眼,细瞅那繁花丛中一抹醒目的玉脂白裙,又暗笑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
未入六月,先不用冰,寝殿前却置了几口天青色绘兰花的大瓷缸,植着荷叶芙蕖,几枝菡萏摇曳生姿,由碧生幽,瞧着便是舒心的凉快通透。
郭尚宫边看边叹,袖里双手不觉紧紧拢起,怕一时失仪,又暗地里狠掐自己一把,露出谦恭得体的笑容。先向慕容薇行礼问安。
两世未见,已记不住她的模样,只隐约想着郭尚宫的好人缘。
慕容薇转头看时,郭尚宫一身淡黄杭绸宫衣,绣着浅褐色宝相花纹,臂挽宝蓝色披帛,长眉入鬓,发簪梳得整整齐齐,颇有几分宫廷女官的矜贵与威仪。
郭尚宫一张光洁的鹅蛋脸、细致的眉眼,略微弯起的朱唇,总是未语先笑三分。容貌何其熟悉,慕容薇心下先暗暗一沉,记起了经年以前的这张脸,更记起那桩血淋淋的沉年旧事。
慕容薇按捺了心情,含笑向郭尚宫做个请的手势:“大日头底下,劳动郭尚宫亲自跑这一趟,喝杯茶再去吧。”
郭尚宫自然求之不得,道了谢便随在慕容薇身后进了寝殿。入内看时,见殿内轩窗大开,垂落碧绿的樱草纹薄绢窗纱,即不挡风也不遮景,殿外的姹紫嫣红与凝碧珠翠一览无余。
殿内又是一溜的玉色纱帐与帷幔,上绣碧绿清新的鲜荷,似是扑面就有鲜润的气息。待郭尚宫告了座,又饮了慕容薇赐的一碗绿豆甜汤,窗外透心的凉风拂面,心内更是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