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崔衍知对江湖特别反感,属于推官职业病,“江湖与法度相悖,杀人者不用偿命,害人者不受惩罚,人人快意恩仇,即便有兵器禁令,亦不能阻止他们成帮结派,真该定下苛法,任何私自斗殴滥杀人命,聚帮团众行事专断不法者,严惩不贷!没有江湖,只有王法,官差做事就会顺利得多。”
丁大先生沉吟但道,“崔大人此言差矣,江湖永在,因为王法不全。就像道德与法令,法令所制,并非道德所约,两相互补,才有大圣世道,否则奸臣亦善,良臣亦恶。此篇我最近正要单独开课讲给学生们听,大人有空,可以来听听。”
崔衍知摇头,“我即便知道其中道理,但我是官,官就要依法行使,丁大先生讲学纵有一万句道理,我行不通也无用。倒是丁大先生为何出现在此地?”
“我来吃饭。”在饭馆里出现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看到大人追出包间,我的脚就把我带到后院来了。”
“丁大先生与谁一起吃饭?”不过这个理由在崔衍知那里难以过关。
“就我一人。”丁大先生答。
“那兔——姑娘呢?丁大先生哪里看到她?”崔衍知再问。
“我看她蹲在芭蕉树后的墙下,问她躲那里做什么,她才跳出来,突然从我后面射来一支箭。她推开我,救了我一命。接下来的事,大人都知道了。”最精彩一段自觉省略。
“为何有人要杀丁大先生?”崔衍知皱眉,拔下柱子上的箭细细端详。
丁大先生呵呵一笑,“不是要杀我,却可能是凶手同谋,先看到那位姑娘从包间外的窗下跳出,也许还误以为我是苏大人也说不定。我刚从窗口瞧见苏大人穿得是苍灰宽衫,与我一身有些像。”
“所以,丁大先生只是碰巧在这儿?”说不上来的感觉,但要说服自己丁大先生参与凶杀也很难。
“确实碰巧。”丁大先生一点不在意让人当嫌疑犯,毛遂自荐,“我略通医术,崔大人可需我帮忙?”
崔衍知略一迟疑,到底不算迂腐,“请。”
两人往饭馆里头走,崔衍知往节南追去的屋顶上随看一眼。
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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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刷耳,一道黑影落入幽暗小巷,随之另一道影子滑下。一只野猫竖横起胡子,从破篓子里探头一眼,喵呜一声跳出去,吓跑了。
这头是死巷。
黑影无路可走,转身一甩手,两枚铁钉奔向另一道影子。
那影子两只兔耳突出醒目,正是节南。
她抓起旁边旧筛箩,一旋就接了两枚钉,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黑影一身褐土布衣,布巾遮脸,手里一张弩,背上一筒箭,音色诡阴,“你是什么人?”
节南的叶儿眼眯冷,“我是颂人,你是燎人。你手上那张弩,扣机如鹰嘴,弩箭尾用黑白鹤羽,扣机如鹰嘴,正是北燎箭司所创。”
“那也并不意味我是燎人。”黑影轻哼,突然手往后伸。
节南的身影比那人手快,一晃已到那人面前,脚尖挑掉他的弩,同时左手翻出一片瓦,朝那人脖子割去,“这么近的距离,你也不怕还没拉开弦就一命呜呼?”
那人想往后退,箭筒抵墙,已经退无可退了。
节南将瓦往墙上敲碎,利口对准那人脖子,就腾出另一只手去扯布巾。
那人忽然瘫软。
节南暗叫不好,一把拎住那人脖领,扯开布巾,只见一抹黑血自那人嘴角流出,已然气绝。那人面貌陌生,看五官像北方人,却不好断定是哪国人。
“失策!”
她正捏拳跺脚,听得巷外有人喊都卫来了,知道光天化日在屋顶上窜已经引人注目,当下背起那筒箭,拾起弓弩,跃顶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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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街上,张记,祥瑞饭馆,曲芳台这三家算得上邻居。
曲芳台今日有一位红极的散乐女师表演,一楼二楼都坐满了。曲芳台这么大的艺馆,自然也有包间,上下两层都有。
王端严在一楼。
位置不是最佳,当中又有好几排堂客桌子,只能看到女师的绰约风姿。位置不佳,还半卷了竹帘,从外往里,只能看到王端严的袍子,以及映在竹帘上的两道人影子。伙计们送茶送菜,都由门口的两名小童往里送。不过这种做派好多名门都有,也没人觉得奇怪。
“不知苏致认出人没有?”王端严居然在看书。
“既然苏大人说记得和工部大人们喝酒的两名客人的模样,御史台又查出那时正是工部大招工匠的时候,说不定真如他们所料,那两人混进匠官之中,苏大人很可能立得这回大功。”桌对面坐着王云深王五郎,桌布挡去他不能着地的短脚,坐在垫高的椅子里,衣服摆弄过,所以长影子一点不显得脑袋大。
王五面前也放着一本书,不过王端严一说话,他的眼就抬了起来。
“但愿如此。”王端严却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苏致疑神疑鬼,非说有人盯着他府上,御史台才想出这个移花接木的法子保护他安危。这苏致,同僚不少,居然指名要我帮衬,连你都牵扯进来,真是——”
“大伯,反正我也闲着。”王五虽矮,眼睛却生得明睿,脸上无笑容,却并无拒人千里之外的傲然,“而且能扮作书童,又能充作苏大人的影子,兄弟中也只有我最合适。”
王端严也不是笑呵呵的老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