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重复了一遍:“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造衅开端实在宁,”疑问道:“这不像什么好话啊。你说的判词,是现在戏本子上那样用来臧否人物的判词么?”
薛蟠应着:“是啊。你没看过不知道,有红学家推测出秦可卿是前太子义忠亲王的私生女儿呢。贾家收留了秦可卿,但贾元春利欲熏心,通过告密换取到了宫中的妃嫔高位。”
“什么太子的私生女?秦氏?还有妃嫔?元春?等等,这些都有什么关系?”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贾环顶着一头雾水,都被完全弄糊涂了,只好鹦鹉学舌似的重复。
“啊,再过一段时间,秦可卿就会死,贾元春会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你们家就要大出血了。”薛蟠不怀好意的窃笑。
贾环仍然是搞不清他所说的这些事情之间的内在联系,但是他了解元春,也了解贾家,这就够了。于是他说:“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如果元姐姐果真得幸,或许会是我们家的幸事,却绝对不是她的幸事。至于蓉儿的媳妇,”他没有再说下去,只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笑容里有明晃晃的不屑意味。
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倒引起了薛蟠的莫名不快:“喂,你就这么信任你那‘元春姐姐’?你们好有十年没见了吧?人都是会变的。”
贾环好笑道:“别胡说,哪有十年?我信任她什么?她虽然和我一个父亲,又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却是老太太屋里头养大的,一向看不起庶出,只和死了的贾珠还有宝玉这两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好。我是什么,犯不着为她说话儿。”
他这么流利的说“我是什么”,态度平和,显然已经不放在心里,薛蟠却难免会升起一点儿伤感。这个时代,到底不是他们的时代。不管贾环从前是男是女,不管他们之间的价值观念差异有多大,现在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了。他打起精神问道:“那在你的眼里,贾家的几位小姐都是什么模样儿?”
“没什么吧,都是很普通的女孩子。”贾环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多说,见他不依不饶,只好想了想,说:“元姐姐性情端正,颇似我们老爷的为人,行事端方有度有规矩,虽一向看不大上我们,倒是从没有为难的。当年选入宫中作了女史,便是用的贤孝才德的名目。规矩上一点儿挑不出来的。二姐姐为人温柔沉默,不擅词锋,但很照顾弟妹,性情不差。三姐姐聪明敏捷,在姊妹中是第一。四姐姐还小,一向只随着两位大些的姐姐行动,也没出过大纰漏。”
薛蟠还听得有些意犹未尽,见他说完了,顿觉冷冰冰的,催着他多说些,他却再不肯说了。
贾环望了望窗子外,仍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行人,熟悉的热闹,但是在现在的他的眼里,却和今天之前的都不同了。
他好像透过这条街道看到了埋藏在他心里的那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世界,那个几百年后的说不上好与不好的他的时代。他的时代,自从他来到这里,就紧紧的埋藏在心的最深处的珍贵的东西,若不是此刻回想起来,他都要忘了。
薛蟠看见了他眼睛里绝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清晰的疼痛与追忆,一时也静默下来了。他来的当然比他晚,但也已经有了几年。何况,和自小生长起来的贾环比,他更要辛苦得多。因为他没有缓冲期,一睁开眼睛,他就是薛蟠,就要投入到这个角色中去。
薛夫人当然只是个平庸的妇人,一生被束缚在后院,虽然锦衣玉食,却没有多少见识,但她不是傻子,宝钗更是个聪明姑娘。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个社会允许女孩子出去打拼创业就好了。如果接手家业的是宝钗,一定不会像他这样焦头烂额吧,她一定会有办法处理一切。她就是这样厉害的一个姑娘。
两个人都静默下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有一个人在。我知你是谁,我不知你是谁,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是茫茫宇宙中的两粒尘埃。我们本毫无联系,但是宇宙为我们建立了这一种联系。我们不需要靠近,但从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关系又将牢不可破。
贾环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无稽的东西。他原来是个理工科的学生,没有多少文青的情怀,人生啊宇宙啊漫想啊这些虚幻的哲学的东西对他来说,吸引力远远不及函数曲线和电子碰撞来得妙趣横生。但他不可能凭借那些东西出人头地,获得独立的资格。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儒学科举,讲究的是诗词歌赋,为生存所迫,他不得不丢开了自己心爱的理科,转而对过去无爱的文科深入钻研。当然,他现在想到的东西也一样与他平日里读的书无关,只是文人习气发作罢了。
薛蟠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倒了两杯酒,对贾环说:“来吧,喝两杯,一切都会好的。”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脸上却发着光,用热切掩饰突然而至的悲哀:“敬我们,敬穿越,敬无常的命运让我们最终在这里相遇。”
贾环笑了笑,也举起杯子和他相碰:“敬穿越,敬我们。嗯,也敬命运没有让我们变成这个时代的底层劳动人民吧。”
薛蟠仰着脖子一口把酒灌下去,哈哈大笑起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让我想想,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这世上又会多几个像是‘囊虫映雪’啊、‘凿壁偷光’啊之类的故事了。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