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却无能为力。只是每每乘轿经过城中,到某个街口某个拐角,命小厮停下片刻,然后撩起帘子,在人群中与她片刻相望。
四目相对,连靠近也不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得。只能每每这般相望,一瞬一息都仿佛是一辈子。
她如何瞒,他如何躲,却终究逃不过这命运。她真实的身份,还有肚中孩子的父亲的身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她明白,她和他都走到了尽头。
她避入深山老林,曾经的一介千金大小姐,在没有稳婆的情况下,独自生下了他和她的女儿。然后拾野果,猎鸟雀,饮山泉,似个野人般将他和她的女儿拉扯到断奶,她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某个大雪天,猎户们发现,山林中的雪地上,多了具女尸。旁边还有个襁褓,褓中坐着个三岁大小的女童,黑溜溜的眼珠子打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死人是最守住秘密的。关于她的情不由己,她的罪孽,孩子的身份,都被她带到了地下。她不能再是以前的窦晚,可以为情义做出自私的选择。
她必须以一死,做出母亲的选择。
——以娘亲的命,交换你一生安好,再祈平安又平安。
我亲爱的女儿。
……
长安街道的百姓,最重要的是辛府观灯的诸人,都倒吸了口凉气。因为那素来严谨恭正的著作郎辛歧,竟然众目睽睽下,向着辛周氏扑通声跪倒:“娘,求你。救救花鸳……避火珠,有避火珠……我求求你……”
辛周氏顾忌地看了眼诸人,将辛歧拉到僻静处,眉间蹙成一团:“儿啊,你又糊涂了。避火珠是……你知道的,那东西绝对不可以拿出来……花鸳不过是个家伎,烧死了也就烧死了……”
“不!娘,那不是花鸳,那是晚晚……我求你,救救她,救救晚晚……”辛歧红着眼眶,拼命地摇着头,“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晚晚……不能……”
辛周氏捧住辛歧的脸,看着半大不小的男子,此刻不太清晰的眸,她痛心得与语无伦次:“儿啊,那是花鸳,那不是她……你醒醒好不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醒醒……娘亲也会心痛的……”
“求你,娘……求你……那就是晚晚……求你……儿子求你……”辛歧忽的砰砰在地上磕头起来,一个又一个,磕得额头瞬时渗出了鲜血,却还疯癫般不曾停下。
辛周氏嗫嚅着唇,却再说不出任何劝的话了。这副场景,和记忆中的一幕重叠。
当年,那个女子的死讯传到辛府时,辛歧当时就要跑出去,是她拦在了他面前,死活不让半步。辛歧便也是这般跪在她面前,不停的磕头,磕得额角都出了血。
她知道让辛歧跑出去的后果,辛家要完,他也要完。然而她最后还是让出了脚步。
因为她无法责怪那个女子。流浪落魄,白雪裹尸,她为那第三个小人做出的选择,是一个母亲的选择。而她,也是一个母亲。
辛歧为她悼亡下葬。是她拼尽了所有可能,甚至跪求伏龙先生柳禛,才苦苦保下了辛府和他的性命。
“孽缘,孽缘呐。”辛周氏哀然地长叹一声,她俯下身,抬起了辛歧的下颌,“我儿,娘只问你一句:十余年过去,你可有一日真正放下过?”
“一日未曾。”辛歧毫无迟疑地摇摇头,“日日煎心,日日魂消。我总是忍不住的想起,当时是有怎样的勇气,才对她说了句‘在下,北飞鱼,辛歧’,而后来,她一介弱女子,又是以怎样的决绝,躲入深山老林,茹毛饮血,生下了我们的女儿。娘,最可怕的是,我每每做噩梦,每每看见她站在我榻前,她却没有一句话怨我,也不怨过去的苦。只是和当年般,对我温柔行礼‘奴家,窦家下任家主,窦晚’。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然而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
辛周氏苦涩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她从怀中掏出个小盒子,颤抖着放在地面,踉跄着后退,为辛歧让开了通往火树的路。
忠心如何,大义又如何。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母亲。
也从来只是一个母亲。
“儿子谢谢娘。”辛歧重重地磕了响头,伸出指尖去打开盒子。盖子刚一打开的刹那,宝光晃得他眼眸一花,旋即似乎有什么人撞了他一下,他浑身不稳,猝然往前一扑。
“儿啊,怎么了?”辛周氏唬得连忙上前来扶住辛歧,“赶快拿了避火珠进去救人。还耽搁作甚?”
辛歧没有回答辛周氏。他脸色苍白,眼睛发直地盯着盒内:“娘……珠子呢?”
盒子里空空如也。
而烈焰包围的火树中忽的传来一声娇笑,几抹黑影如鬼魅划过,彼时还倒在铁柱子台上的倩影顿时没了踪迹。浓烟滚滚,眨眼之变,围观百姓们都以为眼花了。
“唉哟,是不是你自己撞翻盒子,珠子滚出去了?你们一起来找找,然后赶快进火树中心去瞧瞧,方才那儿是不是有些变故?”辛周氏也没瞧清火树中心的异常,只是焦急地唤着辛府诸人,满地瞅眼地找珠子。
辛夷却没有动。一根被烧断的火树架子滚到她绣鞋尖。
她拾起一瞧。架子上一层油腻。还散发着好闻的芳香,显示着此油的不凡。绝不是东市王屠夫家的烛油可以比的。
辛夷的指尖抚过那油印,眸底氤氲起了沉沉夜色。果然,这花鸳别有用心,果然,整件事都是场棋局算计。
根根火树架子都被提前抹过了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