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安有片刻沉吟,旋即沉声道:“只要皇上守约,我必践诺。”
屋内的杀意顿时消散。晚风徐徐,送来一堂桂香。
李赫默然点头,转身离去,却又似乎想到什么,脚步在门口停下来。
“对了。受人所托,便帮忙到底。辛夷这个丫头,朕劝你不要再动心思。”
窦安一僵:“此乃我窦家内部事。皇上操心天下,就不必多费心了。”
“只是窦家内部的事?”李赫笑了笑,脸色有些复杂起来,“当年恩怨,牵扯了多少人。然而卢寰临死前,让辛夷自己决定,辛歧从来不提复仇之类的事,朕知道辛夷是窦晚的女儿,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也不想想,为何我们都作出了这种默契?”
窦安沉默了。
太过久远的恩怨,他也不过是从父辈的口中听到。当年风雨如晦,却好像都止步在了上一代。
他们这一代,下自己的棋,布自己的局,和上一代并无太多牵连。
要有多少人同时生起这份惊人的默契,才能斩断恩怨,还子孙自己的路。
“因为当年没有谁错。只因为不同的立场。错尚可改,而立场的不同,无解。”李赫的声音愈沉重,却是干净得如满堂的月光,“所以,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般的纠葛若要报下去,断没有个头,还不如到此为止。”
没有谁错,只是立场不同。
到此为止,不是慈悲,而是智慧。
李赫,卢寰,辛歧,窦晚……这些局中人,无人可是“仁者”,但皆可青史留名“智者”。
李赫负手抬眸,看向了帘钩上的月亮,明月年年似,去夕蟾宫辉,不知今夕照何人。
李赫的眸底氤氲起了惘然:“所以,不要把上代的事,加在辛夷身上。辛夷到底值不值得你杀,用这辈子你自己的眼睛去看。”
言罢,李赫就拂袖而去,锦衣卫也撤下匕,如道暗风消失在场中。
子夜的月光哗啦声淌进来,映得堂下似凝了层白霜,疏影横斜桂香来。
李赫的脚步就踏在这如霜的月色里。
他出了辛府,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子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屠夫家的大黄狗听见他的脚步声,出几声懒吠。
月光把李赫的身影拉长。他就一个人负手步行,没有轿子,也没有步辇,就简简单单,不慌不忙地一个人走着。
暗中有锦衣卫相随,倒也不怕宵小之徒。李赫穿过安化门街,进入朱雀门,进入皇城,路过大魏三百官署,又至皇城。
金吾卫无声无息的打开城门,李赫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入,沿途的太监宫女慌忙跪拜,他也只是摆摆手,步伐依旧沉默又绵缓。
他穿行在三千宫阙中,路过含元殿,踏过麟德殿,一步步从前庭走入深宫,最后来到某处阴暗的地方,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留步!此等牢狱不详之地,皇上……”守门的金吾卫连连叩,李赫的脚步却没有半丝犹豫。
“开门。”李赫淡淡的一声,金吾卫只得开了牢门,李赫负手踱入,像是刹那踏进了个人间地狱。
幽暗的大牢只点了昏黄的几盏灯,人影幢幢如同鬼魅,两旁的土墙上血迹斑驳,隔开的牢房里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低泣声、叹息声、喊痛声。隐隐还有深夜提审,板子合着训斥的惨叫声。
李赫的神色依然没有半分波澜,他从容地如走在自家后院,向最深处的水牢行去,那儿关押的是穷凶恶极的朝廷重犯。
水牢门口,李赫的脚步停下了。他沉沉地抬眸,看向牢中的倩影。
一个女子齐胸泡在污水里,双手被铁链悬挂着,像只兽皮地吊着。她长凌乱,满身血污,伤口都是深可见骨,痂凝了一层又一层,还不停有鲜血淌落水中。
滴答滴答,可怖可怜。
“先把她放下来。”李赫向旁道了声,立马有狱卒上前来,将女子从铁链上解下,放到个干净的石台子上。
李赫在女子身边蹲下,从自己怀里掏出个瓷瓶,抬起女子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开始为女子抹药膏来。
他抹得很仔细,很耐心,每一点伤都不错过。鲜血和污水染脏了他的衣袂,他也丝毫不察,眉宇间山长水阔。
这是副很古怪的场景:大魏皇帝在为个重犯抹伤药。暗中的锦衣卫倒吸了口凉气,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
那女子终于有了点动静,她费力地睁开被血粘住的眼皮,看向为她抹药的李赫,眸色有些复杂:“皇上……”
李赫继续细细地为她抹药,淡淡地开口:“朕有十个女儿,八个儿子。可他们一生下来就被乳母抱去了,朕哪怕是为他们把次尿,都会被群臣像疯了般地进谏:不合祖制,有失体统。朕和这些儿女之间,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李赫嘲讽地笑笑,眉间晕开抹凉薄:“可悲,可悲。为人父母,为儿女把尿,哄他们入睡,喂他们吃饭,甚至为他们洗净被屎尿弄脏的小衣,难道不是最正常的么?然而朕,一次都没有做过。朕不可以,因为朕,先是皇帝。”
女子静静的听着,半晌没有回话,只是看着男子为她上好一寸寸药,疲惫不堪的眸底有泪光闪动。
“然而,朕却甚至亲自为你换过尿布。”李赫忽的温柔一笑,“是不是,绿蝶。”
“是。是皇上抚养我长大,亦父亦师亦主上。”绿蝶哽咽地应道,她竭力地憋住鼻子,不愿让自己在他面前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