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母亲,贾兰还有更多想要谈论的。在这个外热内冷的大家庭里,除了他贾兰,也就没有人会如此滔滔不绝地来谈论李纨这样一个寡母了。
母子情深,何况还是单亲独子,李纨和贾兰成了彼此在贾府里唯一的依靠。因此对于母亲,对于她生活的过去现在,她内心的精神世界,贾兰必须是要去理解的。
通过学习和观察,贾兰渐渐明白,母亲李纨的生存环境是极其恶劣的。母亲出生的年代是理学最甚嚣尘的时期,女子本就已经极难做人,而贾兰的外祖父又是笃信理学的迂儒。
李纨是金陵名宦之女,其父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李纨后,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罢了。
终于熬到出嫁的年龄,贾府却是没落的贵族。婚后不久丈夫又死了,她陷入了最可悲的人生境地。青春丧偶,居家处膏梁锦绣之中,李纨竟如搞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小姑等针凿诵读而已。
母子连心,身为寡母李纨的唯一,贾兰总能够从心境上与李纨相通。贾兰记得,在心理学上,有这样的几个概念:挫折、挫折反应、焦虑、冷漠。
阻碍人们动机达到的客观情境和情绪状态统称为“挫折”。人的主观感受到挫折时,自觉不自觉地发生的不同类型的心理反应,称为“挫折反应”。挫折反应主要是攻击、退化、固执等外泄的形式,但也有内郁的压抑形式。挫折反应的内郁形式是“冷漠”和“焦虑”。
“冷漠”也可叫“压抑”,即对挫折表面上不露声色、实际上却深埋到心底的一种心理反应。“焦虑”是挫折导致的自我烦恼、不安。这两种内郁是最易引起疾病的极反应。挫折反应的内郁,导致严重的心理不平衡,对个人心理、生理都是有害的。
想到这些概念,贾兰难免对母亲的心理状况担忧起来。而事实表明,贾兰的担忧确实也是有必要的。贾兰注意到,母亲李执虽则日常膏梁锦绣、铁甘赓肥,虽则平时晨省昏定、挥洒谈笑,虽则表面心如括井、情根已断。
其实,李纨的心理正处于“冷漠”和“焦虑”的内郁形式,她的身心都在遭受着残酷的折磨和摧残,创伤日渐加深,已是心力交瘁。对孤子贾兰寄托着的朦胧的希望,是李纨顽强地,也是勉强地生活下去的最主要的动力。
李纨是荣府的长孙媳妇,在“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物质生活优越,她无需操心生计,只要安分守己就可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
然而,贾兰却也能深切地感受到,母亲的不容易。身为媳妇,她要替先夫尽孝,侍候公婆、太婆婆。她既是慈母,有责任将儿子抚养成人以延续丈夫的血脉,又是严父,接替丈夫教导儿子,督其读书求仕以光宗耀祖。
身为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在荣禧堂抱厦住着的李纨,自觉地将这种责任视为其生存的基点来坚守。
在公众场合里,贾兰总能看到,祖母、太祖母在哪里,母亲就出现在哪里。哪怕是热热闹闹的喜庆日子,母亲都是在静静地侍侯着,没有话语。
贾兰的堂婶王熙凤是隔房贾赦的媳妇,却被李纨的婆婆王夫人借了来理家,有宠有权,光彩照人,而李纨却对她一点恶紫夺朱之心也没有。
王熙凤是婆婆的侄女,婆婆更加偏爱,李纨也是理解的。但这其中的理解,更多的是,作为一名寡妇的认命和妥协。
贾兰将心比心,也是慢慢才体会到母亲的心境,或许这就是那个时代贵族之家的寡妇,常态之下古井一般的生活吧。侍亲养子,这种生活可用来明示李纨安分守己的秉性和修养,或者说是她的生存基点,对这个基点的坚守是其身份、地位、声誉、待遇、价值的保证。
李纨明白“恭近于礼,远耻辱也”的道理,在失去了丈夫贾珠之后,李纨以守礼尽责为自己获得了安全,赢得了尊贵。人们同情她,上自贾母下至族人,没人敢轻视她,在这一大群的大家庭里,李纨为自己争得了相对尊贵的生存环境。
在诗书官宦大家的荣府,富贵双全,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寡妇,随分从时、老实安分就是其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比贫寒之家的寡妇为生计,也不比那不愿守或夫家不让守的寡妇求生活再嫁。李纨的守节牌坊其实是更坚固地立在她本人的心坎上的。
寡妇的身分和地位,使她必须时时事事瞻前顾后,倍加谨慎小心。在这个封建大家庭中,她和一切人的关系,都是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不即不离。对婆婆和太婆婆,她谨守家规,不越大礼。婆婆和太婆婆虽然也喜欢她,但这种喜欢,仅仅是从悲叹夭亡的长子长孙出发而施予的并不包含真挚感情的同情而已。
对小姑以及客居在大观园里的年轻姐妹们,她只是随声附和,以礼相待。姑娘们也从来不找这位寡妇大嫂子的任何麻烦。对丫环、小厮们,她既不无端苛求,更不无端责备。在奴脾们的心目中,她是一位菩萨似的奶奶。对自己的独生儿子贾兰,也说不上特别疼爱,只是机械地尽着做母亲的应尽的义务而已。
总之,在错综复杂、矛盾重重的家庭关系中,她从不考虑利用某种关系达到某种目的,更不考虑为了实现某种企图应当采取某种手段。一切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