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你要去哪儿。
而不是,我跟你走。
“你是想留下来等他,先把他哄好了,再过来找我?”
崔异没有回头,只用手抚上了门框,轻轻的叩了两下,语含讥诮的问道:“你可真是两头都不耽误啊。”
说着顿了顿,像是硬生生将话语里的刺收了回去,漫不经心道:“他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连你阿娘的身世和南诏那边的秘辛,加起来都比不得他?”
“我向来不喜欢做比较和争高下。”
许含章的声音仍有些哑涩,表情却十分坚决,“但是,十一于我而言,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人,而且,是唯一活着的人。”
她不自觉将‘活着’二字的音咬得很重,又道:“爹娘自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但他们已经走了。为了逝去的人,就怠慢活着的人,我觉得很不应该。”
和凌准的来往,估计是落在了他的眼里。
一味的否认,只会显得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相比之下,还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为好。
“十一?重要的?唯一,活着的?看不出来,你竟是个温柔多情的,知道怜惜眼前人这一道理。”
崔异的语气如常,声调如常,却无端端让人觉得萧索,像即将在日光下消融的雪花,寂寥而冷清。
“你在说什么呢?”
许含章被‘多情’,‘怜惜’这两个词给说得有些不太自在,偏过头道:“我和十一,不过是萍水相逢,数面之缘罢了。”
这是一句大实话。
在外人看来,她和凌准能共患难同涉险,默契十足,想必是有了很深的交情,或者是奸情,才会如此。
事实上,她和凌准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个月。
她并不怎么了解他,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喜欢哭鼻子还是抹鼻涕,会不会和街坊邻居的小孩儿干架,族里有多少兄弟姐妹,经常来家中做客的又是哪些长辈。
他喜欢什么,反感什么,在乎什么,抵触什么,她统统都不清楚。
但他偏偏就蛮横不讲理的闯进了她的人生,来了,就再也不走了。
他在风沙漫天的长街上看见了她的灵识,然后在闹鬼的荒宅里接过了她扔给他的小槐树。
次日,她在酒肆的雅室里救下了身世堪怜的米娅儿。不多时,他便极热心的赶来,替她接过了后续的事宜。
当晚,她的灵识攀上了他的窗台,厚着脸皮向他请教习武的事,并同他交换了姓名。
天明前,她为了能摆脱崔异,便心一横,使计诈死,魂魄一时无处可去,只好又厚着脸皮去找他。
天黑后,她悄悄的离开,去坟场找自己的肉身。
她不想给他添麻烦,也不想让他牵扯太深。
但他固执的闯宵禁出了城,四处寻访墓园,终是在山下和她重遇了。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来找我。更没想到,为了我这个只和他交换过姓名的人,他竟是愿意把性命都交托出来。”
想到当时的那一幕,许含章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穿过昏暗的灯火,透过茫茫的长夜,仿佛看到了清凉山下那一片青翠的竹林,微凉的露意在竹叶上凝成了一颗颗剔透的水珠,随风飒飒落下,打湿了她的夏裳。
转眼间,晨光微透。
她顺着陡峭不平的石阶一路飞奔了下去,衣带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如水边摇曳不定的芦苇。
前方朦胧的雾气在一点一点的散去。
凌准就站在石阶的尽头处,静静地候在那里。
她的发髻散乱,裙裾上沾着山里的泥土草屑,后背上血迹斑斑,看着很是狼狈。
他的神色疲惫,衣衫破损,肩膀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模样实在是比她齐整不了多少。
“是你。”
但她望着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是我。”
而他看着她,发出了一声轻如叹息的回应。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打招呼,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以后的以后,将来的将来。
无论是年过而立,还是鬓发如霜;无论是在长安城中的街巷,还是在芳草萋萋的道旁。
只要一相遇,他们便能在第一眼就认出对方,无比自然的用这两句来打招呼,熟稔的就如从来没有过分别一样。
“从山上下来,我只在他家中养了一晚的伤,第二日便找借口说让他替我买哀家梨,支开了他。”
然后,她走了。
这一别,便是一秋。
直到冬雪弥漫,油伞飘飞,她才又见到了他。
在这陌生却亲切的异乡里,他陪她去周府打听了瓷片的事,陪她去窑场里涉险,陪她去吃了暖锅,喝了酒,赏了月,还陪她进了魏府。
听起来像是过了很长很久的日子了,但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几天。
“他是个傻的,总不管不顾的为我豁出去,丝毫不担心有一天会被我害死。这份盛情厚意,我虽没能一一回报,但至少在别人问起他时,我能坦坦荡荡,挺胸抬头的的承认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承认我内心的感激和看重。”
许含章慢慢的直起身来,慢慢的走到了崔异的面前。
“上一次,我不辞而别,自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他好,免得把他牵扯进来。但是,他似乎很不高兴,心里至今仍留有阴影,总觉得我稍不如意,便又会悄悄的离开。前两天我明明没这个意思,他却敏感得过了头,差点就跟我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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