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世纪。
距离楼兰的毁灭,罗布泊的干涸,已过去一千五六百年。楼兰女王的陵墓中,出生于1900年的英卡,无畏地凝视自己上一世拯救过的小龙,如今的蜃龙镇墓兽。
她和蜃龙之间的光影消失,就像舞台剧的谢幕,楼兰的谢幕。
这片黑色烟雾的世界,乃是人心造成的孽海。罗布泊干涸后,原本在湖底的坟墓,变成幻景之地,人世间的是非冤业,反复掀起孽海波涛。凡人一堕其中,永远沉沦不见,或化白骨,或化光影,或化海市蜃楼之气。
古城,街道,汉朝,班超,楼兰英卡……都不存在,只是时光在你心里的投影。
是时候,告诉神龙真相了。
英卡大胆地触摸蜃龙的触须,还有它那腥臭的嘴唇。
她用古楼兰语低声说:“神龙君啊,你的主人,早已经死了。而我,只是英卡在下一世幻影。但我恳求你,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蜃龙想起两千年前,楼兰英卡在罗布泊大泽上的告诫——不要伤害任何人。
宛如昨日,历历在目。
英卡探出滚烫的嘴唇,亲吻蜃龙镇墓兽的额头,就像一对前世的小情侣。
这勇敢无畏的一吻,让身后所有男人们,包括她爱过的,给她生命的,全都自惭形秽。
蜃龙的眼眶,滚落两滴泪水,它明白了,不再有执念,不再有孽海。
这条龙,梦见自己重新变成一枚蛋,掩埋在大漠黄土之下,无尽地沉睡,再不醒来。
也许要等到两千年后,又一个小女孩路过,将这枚蛋从黄沙中抱起,带回家孵小鸡……孵小鸡……
刚刚大开杀戒的蜃龙镇墓兽,竟然因为英卡的一个吻,陷入彻底的沉睡。
九色收回了鹿角,李隆盛第一个钻出来,温柔抓住她的肩膀,却被英卡用力挣脱。
她冷冷地盯着他:“我想见见两千年前的我。”
楼兰女王的命令,焉敢不从?
幸存者们绕开蜃龙镇墓兽与尸体们,九色走在最面前,汗血马幽神都跟进来了。
重返地宫,英卡仰望那条船型木棺,就像自己的独木舟,这才是真正的楼兰女王的归宿。
开棺……
斯文·赫定与李隆盛一齐动手,小心地打开船棺上密封的木头。
王家维教授用照相机记录下来,英卡站在近旁,只见墓主人被一张织锦覆盖。
织锦上绣着五彩斑斓的图案,汉人容貌的一男一女,衣袖飞扬,互相抱着对方的腰,双目深情对视。两人下身都是大蛇,纠缠盘绕,如胶似漆。
“伏羲女娲图。”还是王教授眼光老到,“男的是伏羲,女的是女娲。”
李隆盛插了一嘴:“伏羲氏可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三皇五帝之首,他与女娲氏结合,繁衍人类子孙,相当于西方的亚当与夏娃……”
小郡王舔了舔嘴唇:“伏羲与女娲在做……”
“对,下半身蛇形相交,就是男女之事,也是八卦阴阳之道。”王家维指着鲜艳如新的织锦,“你们看——伏羲持矩,女娲持规,代表天地方圆。伏羲与女娲两边,墨线勾绘日月星辰,象征天体运行。”
“织锦上有七十四颗星星。”秦北洋的眼睛与算术都强,“我猜,中间那一点是太阳,加上周围十一点,代表十二月。下部中间一点是月亮,加上周围十一点,代表十二辰。剩下五十颗星辰,四十九颗‘实星’,一颗‘虚星’,就是这颗风火流星。”
理论物理学家李隆盛赞不绝口:“五十颗星,四十九实一虚,正如《易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伏羲女娲图的星辰数量,包含大衍之数的秘密。”
英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她眼里,万物化繁为简,覆盖在墓主人身上的伏羲女娲图织锦,只归结为一个朴素的真理: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儿。
最重要的时刻到了,斯文·赫定亲手掀开织锦——
英卡看到了英卡。
两千年前,被追封为楼兰女王的龙之女,已变成一具木乃伊。
她躺在独木舟棺材中,脑后是鸡鸣枕,手边放着“君宜高官”铜镜。没有金面罩和金手杖,只有一条褪色的长裙,皮肤被时光摧残成黑色,羊皮纸般褶皱。满头乌发今犹在,扎着金簪子。鼻梁很高,深深眼窝,嘴唇又薄又长,荡漾着十九个世纪以来的神秘微笑。
塔里木盆地东部以及吐鲁番盆地的早期居民是吐火罗人。他们的血统语言都属于印欧语系,欧洲学者认为他们相比中亚的东伊朗族群,更接近欧洲的凯尔特人。
她是印欧语系的高加索人种,也就是雅利安人。
年轻的楼兰女王怀中,抱着一具小男孩的干尸。
两千年后的英卡,看着两千年前的自己与孩子,失声痛哭……
“她没有向我们透露往昔秘密、保留在坟墓里的生前多姿多彩的生活、萌发在湖畔的春天的碧绿、小船和独木舟荡漾河流里的回忆。她一定见过出城与匈奴作战的楼兰守卫部队,见过满载弓箭手和长枪手的战车,见过经过楼兰或在此地住宿的大批商队,见过驮着中原高贵的丝绸沿着‘丝绸之路’去西方的无数骆驼。她一定爱过人,也被人爱过。也许她的死,正是因为一出爱情的悲剧。然而,这一切都无从知道。棺木内侧长五英尺七英寸,这位不为人知的女王,是一个身高约为五英尺二英寸的娇小女人。”
以上摘自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回忆录,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