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宰相府西北角一间两进的院子,里头两颗雪松长得茂盛,却因为枝桠太过阴翳反而显得庭院冰冷冷的。主屋此时又响起了器物落地的声响,里头的仆役连连颤声劝着主人:“女郎息怒!息怒啊!”
可立在外头门廊下的两个婢子却全无惊惧之意,只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个子高的那个还撇撇嘴,将不屑表露在了外头;另一个侍女则是挂着浅浅的微笑看向庭中的雪松,眸光中隐隐含着与身份不符的冷意。
“阿辛,你可是找到了去处?”高个子的女婢闷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问同伴。
阿辛莫测地笑了一下,缓缓扫视四周,才斟酌着口吻矜持地道:“阿易你说什么呢,还没定的事。”
“四娘子她……”阿易便往阿辛那里走了两步:“四娘子是不成了,主屋那里的小桃说,将她送去道观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说到四娘子,阿辛的口气再稳当,也不由自主多了一丝更像是嘲笑的惋惜:“好好的嫡出女郎,偏偏闹成这样子……”
“还不是性子太烈,偏要和夫人、七娘子置气,居然还……”阿易摇了摇头,后怕似地朝身后的房中看了一眼,却挺直了腰板,低声说得振振有词:“大夫人统共得了这么一个女郎,便早早去了,若知道自己的骨血这般作践身份,九泉之下怕也是不得安宁。”
阿易说着又嗟叹起来:“可惜了四娘子的容貌,却要到观中了却余生……就算是清贫人家的儿郎,也是够配的,嫁妆少些也是对娘子的惩戒了。君侯还真是下的狠手。”
阿辛却不附和她,只是微微一笑:“君侯是心慈。”
“然。毁了姊妹的容貌,放在别家,活活打死也是有的……”阿易喃喃,忽然就打了个寒颤。
阿辛抿着唇不说话,阿易便又说起了别的事。
一扇纸门之隔,当朝数一数二的世族谢氏的四娘子猗苏,毫无仪态地坐在一地的碎玉破瓷间,点墨般的眼黑洞洞的,却也冷得可怕。过了半晌,她缓缓抬头,向着匍伏于地的贴身侍女阿瀛声音嘶哑地道:
“在我走前,将刚才这两个婢子杖毙了。”
阿瀛一颤,伏地称喏。
次日,谢猗苏登上角门的牛车时,不见阿瀛人影,便皱了眉发问。
管事的婆子冷冷地笑了:“主上之命,西苑的婢子都已经灌了汤。今日始另有婢子供女郎使唤。”
这汤药是什么作用,自然不用明言。
谢猗苏怔怔地呆了许久,似乎才明白过来,幕离后头的面容微微地扭曲了。她似乎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空落落的牛车,僵硬地踩着踏脚缩回车内,双手紧紧揪住幕帘纱绢的下摆,待车帘落下才容自己的双肩猛烈颤抖起来。
被踩落入尘土中的闺阁中人,因嫉妒而姊妹失和,进而酿下大错,在家中身败名裂,如今连唯一的忠仆也因自己而死。谢猗苏第一感觉到了浓烈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恐惧,和其下深渊般的孤独。
那把银质小刀划过七娘面颊的触感,温热的血黏在指骨间的恶心,少女发软的尖叫,仆从惊慌失措的奔走,继母发疯一样扑上前来的丑态,王氏送来的七娘子退婚书信,父亲宛如看着怪物的眼神……
谢猗苏靠在隐囊上,闭上了眼。
奇怪的,她居然感觉不到一丝懊悔,感知到只有将一切、包含己身在内的一切撕扯得支离玻碎的畅快。她积压已久的愤怒,似乎终于见了底。
愤怒底下,是空虚,只有用更多的愤恚才能再次填满。
※
行了三日的路,离定下的道观已然不远。日近正午,晚夏的时节不免显得炎热,谢家此番的仪仗虽不大,但牛车中坐的到底是正经的娘子,搭起帷幕休憩一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谢猗苏在陈设简单的坐席上坐下,接过面生的侍女递来的杯盏,迟疑片刻还是喝了一口,唇边露出一抹更像是嘲讽的笑意:“不想我竟还能饮上蜜浆。”
周遭仆役眼观鼻鼻观心,倒像是聋哑了。
猗苏见状竟哧哧笑了,将杯子搁下,往隐囊上一靠,闭上眼在树荫下显得甚是惬意。
这时候,帘幕外头的仆役禀报道:“有位女冠想讨杯水喝。”
若要细数谢家四娘子的好名声,除了好皮相外,便是道心虔诚--从她懂事起,便时常参会斋醮,更是对过往谢府的道人女冠多加接济。暗地里,不少下人觉得四娘子这番做作,更多是为自己的骄横恕罪。也有在西苑服侍过的仆役知道得多些,便认为这是四娘子自幼失恃,与继母相处不称意之下,性子多变古怪的表现。
猗苏闻言果然令人好生款待,因是女冠,便将那人引了进来。
来的是个通体着白的女冠,从衣裳到幕离的垂纱届为素白,倒与此前见过的女冠截然不同。她见了猗苏,缓缓摘下幕离,露出一张极美却也极冷的脸容。她的肤色唇色皆比常人更淡,瞳色也浅,若非一头乌发束在莲华冠中,倒像是要化在积雪白云之中。
这女冠微微一颔首:“多谢女郎款待。”口气却未见得有多感恩戴德,仍然倨傲自清。
猗苏也不以为忤,反而坐直了肃容道:“出门在外,招待多有不周,令天师见笑了。”
那女冠闻言微微一笑,神情间一丝赞赏:“女郎欲往何处?”
“蒯乡上清观。”
“既然如此,女郎不如入我门下。”
此言一出,虽然这女冠形貌出尘、似有奇人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