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溪以极其散漫的姿态走到温羡鱼的书桌前,青葱似的手指在笔墨砚上点过,笔架倒了,砚台砰的掉落,墨汁溅了一地,她的眼神又落在画着“九幽之景”的画上,灵丝出手,将画撕了个粉碎,如漫天雪花纷纷扬扬落地,雪白的纸沾到了地上的墨汁,黑了。
温羡鱼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他和冉溪的关系,说是同袍,其实用师徒来形容更加准确,有师徒之情,师徒之实,无师徒之名。
冉溪靠在书桌上,双手环臂,姿态随意,却有无上威严,“以后足不出户,就待在这个黑笼子里,不听,不看,不在乎浮桐的生死存亡,哪怕浮桐明天被虚空怪物攻破,你温羡鱼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正你已经辞去首座的位置,不需要再背负这些责任了是不是?!”
温羡鱼面色一白,双膝“扑通——”砸在地上,那声音让沈卜芥听得一阵牙酸,好痛……
“院主……羡鱼,绝无此意。”
冉溪一双如黑曜石般澄亮透彻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温羡鱼。
“羡鱼……不敢。”
“不敢是个什么意思?”
温羡鱼整个人都在发抖,头重重一叩地,“我……无法接受,不敢面对……”
温羡鱼以守护浮桐为己任,真心爱护每一个浮桐国国民,他希望这些人都能健康快乐的生活着。
温羡鱼从来都是坚强的,他能独自忍受满手鲜血,他能坦然应对政治斗争中的阴谋诡谲,黑暗、暴力、勾心斗角的算计、潜藏在暗处的危险,温羡鱼不惧,不怕,坦然应对,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守护,是为了他心中的信念。
因为确切的知道自己正在这条路上走着,所以再多艰难险阻他都能蹚过去,无所畏惧。
所以当修士灵魂消失的真相摆在他面前时,他就格外的受不了,那一刻,他清晰的感受到,信仰的崩塌。
他不是浮桐的守护者,而是加害者。
一直矗立在北坊供修士试炼的璇玑塔,居然会吸取修士死后的灵魂,再无转世轮回的机会,他们这一世将终结于此。
璇玑塔的管理权,一直都在天枢院手里,能在璇玑塔布下如此复杂的阵法,温羡鱼不相信,这件事天枢院的人没有参与。
而他,恰恰就是天枢院的首座。
温羡鱼是个责任感极高的男人,在他心中,这就是他该背负和承担的责任与代价。
他曾策划过毁掉璇玑塔内吸收修士灵魂的阵法,直到,他发现,这个阵法连通的是浮桐结界!
修士灵魂的归宿就非常明显了,为浮桐修补结界,以抗衡虚空怪物的侵袭和弥补漫长岁月的消耗。
一向以温文尔雅,心下无尘著称的温首座,可以坦然直面世界的一切卑劣与苦难,却无法接受自己一直信仰的,整整奋斗和保护了半辈子,至死不渝的天枢院,居然是幕后推手。
即便他深深地明白,这样做未尝不是保护了更多人。
为了大局和更遥远的未来,这么做毋庸置疑。
可明白,理解并不意味着可以做到,也不代表认同。
往后是阴霾,往前是山隘,他如困兽一般进不了,退不得。
他曾听过一句话,如果你在不公的情形下保持中立,那你其实已选择站在压迫者一方。
他明知真相却无所作为,眼睁睁看着那些毫无所觉的灵魂化为了结界的一部分,无形中,他已经选择了站在天枢院这一方了!
可谁又有资格替别人选择是生还是死?是灵魂回归九幽,转世轮回还是灵魂化结界,护佑浮桐?
他自己何尝不是沾着这些修士的人血馒头苟活至今,却还自诩为这些修士的守护者,真是可怜,可笑又可悲。
而后,这成了性情纯良的温羡鱼至今未能勘破的心魔和过不去的坎儿。
整整四百年,困于心魔,修为不得寸进。
冉溪看着他,眉眼平和,带着波澜不惊的意味,与她此时的声音,很配,“那现在呢?”
温羡鱼一袭月白长衫纤尘不染,墨发垂落于地,映衬着他孤独凄寂的背影,温羡鱼长磕不起,意思再明白不过。
冉溪低低地叹了口气,“人自个儿的心思,未必真能自己说了算,要不然也不会有情难自禁这个词儿了,哎,那你以后打算如何?”她的眼神扫过房间的角角落落,最终落在已落灰尘的七弦琴上,七弦琴,是温羡鱼本命法器,他以前最是珍重和爱惜,如今琴弦蒙尘,显然许久不曾被弹奏。
不是不碰,而是不敢。
“继续在留这里?”
温羡鱼自囚璇玑塔四百年,没有人能够找到他,除非他自己主动走出来,即使是冉溪也不行。
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没人能拯救一心求死的人。
是温羡鱼,把心门关上,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一步不出。
如果没有今日这一遭,温羡鱼怕是要等到寿元耗尽,坐化于此。
温羡鱼直起背,摇摇头,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房间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寂静似乎凝固在了一起,变成了可触摸的存在,沉甸甸的压在这间房间内的每个人心上。
垂首立在一旁,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只缩小自己存在感的宋子渊说话了,“院主,要不就……军事学院吧。”
冉溪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而是直接问温羡鱼,“你觉得呢?”
温羡鱼踌躇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