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她原本就没有味觉。
记忆是残缺的,五感也是残缺的,要是运气再“好”些,也许灵魂也是残缺的。这样一个认知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她承受着伤痛与高烧的联手折磨,孤独地躺在阁楼里狭小的行军床上,听着外面广场上不断响起的枪响和德国黑背的吠叫,彻夜未眠直至天明。
如果生活从一开始就惨到极点,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次日清早,天没有落雪,熹微从东方走来,珊珊眷顾伦敦。 在那片驱散了硝烟的明黄里,她看见了一双灰白色的翅膀,灵动轻巧,于白雪皑皑的窗外长久盘旋不去。
“咕咕!……”
它这样叫着,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不给开窗便誓不离去。
silbe不得不赶在街上巡逻的德国士兵注意到此处前挣扎起身,放它进来。似乎已疲惫至极,鸟儿掠入阁楼便栽进了她的床里;漂亮的羽毛全湿透了,它像小狗那样蹭她的颈窝,咕咕地小声叫唤着,对着她血迹斑斑的伤口泪流不止。
那一刻,把silbe没顶淹没的孤独忽然就潮水般退去了。
她此生收获的第一个关切的眼神来自一只猫头鹰。她喜欢它。她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小白。
小白大部分时间都在阁楼里陪她,但晚间总要出去,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才会回来。 silbe猜测它是去觅食了——从德国人那里偷来的食物虽然不多,却该是美味的,可小白从来不吃。有一次它回来时,腿上不知被谁绑了一只玻璃瓶,匆匆赶回的小白一反常态地闹了整天,以各种方式暗示要她喝下那瓶气味古怪的液体。见silbe果真拿着瓶子凑到火炉旁端详起来,海在一旁风凉地说:喝吧,别犹豫了,像你这种比蟑螂还顽强的生命力,就算是毒药也喝不死。
尚在发烧的silbe苦涩一笑。那瓶来历不明的液体,终究还是原样不动地放进了柜子里。然而小白却变得日渐焦躁,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
“咕咕!”
silbe从短暂的回忆中回神,从门口转过头去,就看见猫头鹰又开始啄阁楼的拱形窗了。“再等等。”她小声对猫头鹰说:“天黑了就让你出去。”
刚说罢, 便听见楼下传来了细微的咔哒一声:二楼的卧室门开了条缝,适才进去不久的海正从门内不作声地望上来。那眼神是要她回避。silbe连忙退回阁楼,把门关了起来。
小白还在不停地啄窗户,拿翅膀扇窗帘,silbe伸手将它抱进怀里,“嘘——乖啊!”她轻轻顺着它头顶的羽毛:“伦敦连鸽子都没啦,你这样一出去,很容易引起注意的,咱们总得等到天黑才行呐……”
就那样等不多时,一阵嚓嚓的皮靴声在楼梯间响了起来:不急不缓,从二楼一路往一楼去……外面日头正西斜,环绕特拉法加广场的水泥路面积满了雪水,又很快结上了冰。一辆敞篷军车正等在路旁。驾驶座上的士兵见一楼门打开,跳下车来,啪的立正行了个军礼。
从一楼大步走出的德国军官只能看到一个背影:身量高挑,肩佩两星少校肩章,一身铅灰色的陆军制服浆得笔挺。上车前,他忽然抬头朝上方的阁楼望来一眼,大檐帽下那双狭长眸子直迎窗帘后silbe窥探的视线,惊得silbe一怔,下意识就躲回了窗帘后去。
海因里希·缪勒。
德国第二十一装甲师陆军少校,海的男人。
silbe曾和此人见过几次,就在民居的楼梯间,但没有过交谈:每次,一身军装、风尘仆仆的男人总是径直往海的房间去,若不然就像刚才那样,他要走,海会先出来以眼神示意,silbe就自觉回避。实际上在这住了四天,她从没见过这两人同时出现。
一次也没有。
真是对古怪的男女。
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敞篷军车碾着泥泞的水洼从楼下扬长而去,silbe听见二楼也没了动静,就好像海因里希离开时将海也揣进荷包一块带了出去。silbe不是多事的人,海不跟她提海因里希的事,她便不问,哪怕再好奇。而此刻她的房门和她的嘴一样闭得紧紧的,绝不多事开门探望。silbe揣着海刚才给自己的绷带,在阁楼里就近接了盆冷水,吃力地端到行军床边放下。小白就蹲在离她不远的窗台上,眼睛瞪得浑圆地看她大汗淋漓地换绷带。
幻影移形会让伤势加重,这是silbe不久前才认识到的——每次去对面的纳粹总部偷了吃的回来,伤口便会再度渗血,所以始终不见好转。
silbe冷汗涔涔地换下染血的绷带,又换了一身海给的起居服,就着从水龙头接的凉水随便吃了几口偷来的面包,随后便回到只有一床被子的行军床上,和衣躺下了。原本急着出去的小白飞了过来,偎在她的肩头,轻轻地蹭她,黑豆似的眼湿漉漉的,心疼无比地瞅着她。silbe从潮湿的被褥里抽|出只手,握住它一只凉乎乎的小爪,她说:“你怕我会死吗?”她冲它虚弱地弯起眉眼,“嘿!我不会死的。海都说啦,我比蟑螂还要顽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