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间多出来的几步距离,不过咫尺,咫尺天涯。
静娴公主浑身一抖,捏住锦帕的手,忽的就垂下了,几缕青丝从鬓边溜出来,衬得那如花容颜,多了许无力和颓然。
窦安也滞在那里,不言不语,微微垂着头,任这二人间的沉默,跨不过岁月的凉薄。
静娴公主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蓦地开始低语喃喃——
“看银水呈色,整锭者,看其底脸,审其路数,使哪一处的银子。但银水一样,销手百般,细察要紧。如整锭无重边者,趱铅无疑。”
“称戥子,将(秤)毫理清。拿足提起,勿使一高一低,总要在手里活便。称小戥,务必平口;称大戥,务必平眉,不可恍惚。称准方可报数。”
“男子志在四方。原望觅利蝇头小利,以为养家糊口之计,切不可嫖赌废荡。凡搭船、歇店,务必少年老成,见得透,守得坚,如此为人,东君方可重托,父母才得放心。”
……
《生意世事初阶》(注1)。
女子在背诵的,是《生意世事初阶》,是她埋葬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是当年后苑桃花树下,他教她的商道之识。
这一幕却太过古怪了。
士农工商,商道最贱。堂堂大魏公主,在背诵商贾之言,很流畅,很熟悉,很自然。
俨然她私底下不知念过多少遍,滚瓜烂熟,倒背成章,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将思念也这般,烂熟于胸。
烂熟于胸,字字句句,却没有任何回音。
窦安嘴唇开阖几番,似乎想打断,怕隔墙有耳,又惹出风波来,然而他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浑身力气也放佛被抽尽了,再无力阻止她。
于是,一个背,一个听。好似夫子在检查学生功课,和当年他和她一模一样。
终于,静娴公主将整本书背完,她看向窦安,晶莹在眸底闪动:“……安哥哥……你瞧……我背得对不对……”
问话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每当他板着脸考验她功课,她总是扬着小脸,一字不漏地背完,然后眸子亮晶晶地问他。
“安哥哥!我背得对不对?”
“对,全对。然而,又全错了。”窦安没有抬头,声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再无半分前时那滑头纨绔的样子。
“全对又全错?”静娴公主一愣,她藏在青瓷枕头里四年的书,她将书页都翻烂的书,怎会是全错的。
窦安无声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当年全对的,如今都是错。”
静娴公主的小脸乍然僵硬,一股死灰从眉间腾起:“既然全对过,为何不能再对次?哪怕一丝一毫,也好过全错。”
“当年一别,就再无对处。若有剩下的,就只是错了。”窦安终于抬头,迈步,向静娴走来,咫尺的距离,他走得很慢,步子很沉,眸底夜色翻涌。
“我找了你四年,也只是四年,余生还有很多年。四年剩下了错,余生就不能对么?”静娴公主看着窦安向她走来,声音颤抖,眼眶愈红,泪珠却没掉下来。
哪怕在眼眶积蓄成了湖,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一如她四年的掩埋。在尊贵光鲜的外表下,掩埋的另一个自己。
“当年一别,别的,便是余生。”
窦安走近静娴,眸深如海,他缓缓抬起只手,似乎想把女子鬓边溜出的青丝,为她别到耳后,却终于缩了回去——
他当年经常这么做。
人前端庄沉静,半根头发丝都不乱的公主,却只有在后苑桃树下,在他的面前时,会学着夫子摇头晃脑背书,晃得鬓边的青丝都散出来。
然而他总帮她别回去。
然而她笑得桃之夭夭。
可惜,不过是四年前的事,却好似上半辈子了。
静娴眉间死灰愈浓,眸底最后一丝光,挣扎着要熄灭,却又倔强地不肯:“安哥哥,你再最后,唤我声娴娴好不好?”
娴娴。只有他那么唤她。她也只要他唤。俗不可耐的小字,她却视如瑰宝。
窦安脸上划过抹不忍,却又似乎想到什么,最终变为了坚毅:“我如今,只唤跹跹。”
相似的语调,不同的人。另一抹倩影已经占了他的心,错过的都是过了,谁也回不去。
静娴的泪忽地就下来了。
忍耐了那么久都没有流下半颗的泪珠,在听到他唤另一个女人的小字的时候,却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全涌出来了。
窦安压抑住想要拭去那泪珠的手,移开视线,哑着嗓子道:“那本书烧了罢。你一个公主看这些,万一那日被旁人察觉,免不得腥风血雨。告辞。”
言罢,窦安就转身离去,脚步没有半分犹豫,头也半分不回。
静娴公主就立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消失,踪迹全无,一阵晚风拂来,虽是盛夏,她却觉得凉到了骨头里。
良久。直到眸底最后一丝火花熄灭,终于化为了一片漆黑。
静娴才缓缓抬手,抹去泪珠,理了理妆发,脸上重新恢复了身为公主的端庄沉静,天衣无缝,完美无瑕。
她向不远处的轿子和宫婢走去,和那男子一样,脚步没有犹豫,头也半分不回。
“起轿!”一声低喝,锦轿便穿过夜色中的长安城,向公主府行去。
这一幕落在李知烨眸底,却激起了淡淡的涟漪。
“本公子前时好奇,什么时候,皇家最是沉稳守礼的公主,也会快入夜了还偷溜出府,来个烟花之地。原来是会小白脸了。”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