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起,莲荷亭亭,三两蜻蜓檐下栖。
殿角琉璃瓦尖儿上,一连串的红灯笼微拂,吱呀吱呀,这欲盖弥彰的欢喜令人窒息。
殿外丝竹管弦,隐隐听得臣子们恭贺欢笑声,双喜临门天下庆,与殿内凝滞的气氛迥然不同。
一道殿门。一边是十里红妆华衣锦,一边是华衣下挣扎的虱子。
李赫咽了口唾沫,声音在殿内清晰可闻,他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太安静,太古怪了,若再没谁开个头,只怕活人都得闷死在里面。
“呃……晋王吾儿,江离江翰林,既已受了玉璧,承了姻缘,何不下跪谢恩呢?”
“多谢父皇赐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景霆当先开口,话是说周全了,身子却没动,而是看向了一旁的辛夷,似是询问。
辛夷咬了咬下唇,没吱声,而是同时看向了另一边的江离。
然后,她之前沉到谷底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出胸膛来。
数月不见,他似乎清减了,却更衬得他剑眉星目,脸部线条如琢如磨,一袭素衫无尘,依然是惊动长安的潘郎。
唯独,不知是不是由了连夜赶路入京,他眉间很是倦怠,脸色苍白得可怕,下颌几星青胡茬,风霜染襟。
他瘦了,他累了,他心苦了,他好像过得不是很好。
这是辛夷迸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忘了怨他的恨他的质问他的,也忘了昨日如何为他魂销骨碎。
辛夷乍然红了眼眶。
同时望过来的,是江离,不偏不倚,两个人的目光汇聚在同一条线上。
她依然青山眉,秋水目,骨里藏剑美人刀,然而人已经瘦了整整一圈,骨架子都撑不起衣服了。
她似乎还病重着,脸如金纸,眉心发黑,眼角残留的泪痕,是昨夜淌下的凝成了霜。
她好像,过得也不好。
江离也忘了,怨的不解的痛心的疑惑的,那一刻都忘了。
然后,也红了眼眶。
好久不见。你好像,过得不是很好。
相对无言。泪未落,唯有知君断肠。
麟徳殿又陷入了寂静。李赫高坐上首,摇了摇头,而李景霆和白莳则同时脸色微暗,讪讪不知所措。
李景霆心底一簇火苗蹭一冒,忍不住打破了凝滞:“江离江翰林,皇上御口已开,难道你还不懂规矩,不会下跪谢恩么?”
言语间带了淡淡的火气儿。却也将辛夷和江离间的相望打断。
江离收回视线,沉沉看向了上首的皇帝,再一开口,语调比冰还冷:“草民谢恩。”
四个字极尽倨傲,李赫却恍若看到了救星,终于有个缝隙,可以插话进去了。
“咳咳,江翰林,你这话就不对了。”李赫重新摆上皇帝的仪态,威声道,“朕为你和白莳赐婚,封了白莳郡君,也赏了你官位。你如今当自称微臣,可不是草民了。”
“是么?”江离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是冷笑。
皇帝李赫有点尴尬,只得又看向李景霆:“吾儿,朕让钦天监算过了,三日后就是好日子。礼部的筹备也诸事顺宜。如今尔等双双谢恩,此事就这也定下罢。三日后,六月十七,双喜临门,普天同庆!”
三日后,你嫁,我娶。
两双璧人,双喜临门。
殿中诸人都面露喜色,奔走贺喜,除了辛夷和江离二人,因为二人的脸色,在同一刻,冰冷到骇人。
江离喉结动了动,忽的迈步,向辛夷走来,越过白莳,无视李景霆,幽微的眸子好似要把辛夷整个人湮没。
“只要你告诉我一句,你的真心话。则管他翻了天覆了地,我立马带你走。”
江离驻足,距辛夷两步,沉沉开口,只是那声音,沙哑到极致。
好似压抑着什么。痛苦,理智,眷念,不舍,怒火。
辛夷心尖一猛跳,几乎本能的要脱口而出“好”。
然而下一刻,想到之前种种,他不辞而别,他杳无音信,他合谋算计,他功业熏心,他下得天下最好的棋。
辛夷的心乍然就冷了下来,冷了个彻底,冷到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辛夷想说些什么,想让自己清傲的下颌抬高点,可那一刻竟浑身发软,嘴唇嗫嚅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心底冰凉,眼角却是滚烫。咫尺之间,她还能闻到江离衣衫间的沉香。
那么清雅好闻,是她熟悉的味道。她却再没有了,跨进一步的勇气。
她到底是凡夫俗子,会依恋到迷失,会猜疑到倦怠,会在重重棋局前选择退缩,自己偎着自己取暖。
江离深深地凝望着辛夷,耐心地等着她,好似噙了口执念,一定要亲口等她一个答案。
然而,一切忽的被打断。
李景霆猛地上前来,一把抓过辛夷,将她护在自己身后,看向江离,眸噙怒火:“辛夷已是本王孺人,江翰林自重!否则,本王绝不手软!”
江离淡淡地瞥了眼李景霆,浑然天成的傲气,然后直接略过,看向辛夷,哑着嗓子开口。
“你还没告诉我。”
辛夷立在李景霆身后,男子没有放手,肌肤相亲,温度一寸寸漫上来。
好温暖。虽然不及那沉香的人儿眷念入骨,但至少,也是暖的。
她忽的想起李景霆的话:至少我保证,不会让你那么辛苦。
她又看向对面的江离,短短两步,一步是君子心思如海可弈天下,一步是棋局难测前路晦暗。
辛夷眨了眨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