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县的养济院里,渐渐拥挤了人,几乎人人都是满身疲惫,这样静谧的小地方已经不再是以往j犬相闻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病苦生亡的哀吟。死的人并不是瘟疫或者温病,而是被大水泡烂了双脚,伤口一直得不到救治,在高温的气候里终于成了致死的原因。
这样的死法好像很有一点戏剧性,好像逃脱了洪水一瞬间的追命,逃脱了房屋垮塌被压死的噩梦,逃脱了最有可能害人致死的疫症,却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上。这样的伤口平日里都不值得一顾,只是如今却不能不重视起来,医士又重新调配了一些外用药,只要在洪水中蹚过的,都要抹在足上。
一群人排队等候领药,张昭华望过去,很长的队伍没有一个人争抢甚至没有一个人发声,好像大抵都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让她忽然设想一个情境,如果她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也是家园被毁,流离失所,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想来也是这样默默终日而不能发一言吧。巨大的灾难让人丧失了思考,好像对上天的安排也不拒绝地全然接受,因为当这个双脚溃烂的人的尸体被抬出去,院子中的人也不过是抬头望了望,然后就低下头去继续默默。告诉他们这个人是这样的死法,而不是疫病,他们就全然相信也没有一个人露出些微的质疑。
“嘶溜”一声可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张昭华低下头去一看,是一个圆圆白白的小女孩正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中的糖蘸,露出渴望的神色来。
“来,乖囡,”张昭华就把她抱到了膝上,这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还没有大名,只有一个霏霏的小名儿,也是直沽人,是跟着父亲逃出来的:“吃吧。”
糖蘸的提前出生原并不让张昭华觉得兴奋,但是她如今却觉得很是正确,因为这东西既能饱腹,又能贮存地下来,来东安她就搜罗了府里所有的糖蘸打包带走了,如今吃上两三块,一天约莫就能饱了,万幸她带了不少。
看着霏霏小口小口地吞咽糖蘸,张昭华又想起院子里还有三五个孩子也是这般年纪,只不过都是男孩子,就吩咐含冬也给他们送一点过去,又端过米汤来给她喂:“吃多了就黏住了你的牙了,要慢慢吃。”
霏霏就抬起头来奶声奶气道:“我没牙。”
“你怎么会没牙,”张昭华道:“张嘴我数数,你有十四颗小米粒牙呢。”
“乃乃说,”霏霏认真道:“我多吃一块糕糕,就掉一颗牙,我的牙掉光啦。”
霏霏这么说,就让张昭华沉默了一会儿。她是知道霏霏家里是什么情况的,霏霏的父亲原是直沽县城做绸缎生意的,家里也算小富,不过经常奔忙。霏霏母亲去世地早,就是霏霏的乃乃养她了,不过一场洪水下来,房屋被冲垮,房梁砸到了头,她乃乃就一命呜呼了,霏霏的父亲收拾骸骨一路抱着她北上要去宛平,因为宛平有他开的另一家绸缎铺。
霏霏一直是圆滚滚胖乎乎的,看得出她乃乃把她养得很好,虽然逃难路上三五天都没怎么吃上什么东西,但是却还是圆滚滚的,看不出有受苦的痕迹。
“手里面抓着什么,让我看看。”张昭华发现她的小手好像捏着东西,掰开一看果然攥着已经热融在手里变成一坨没有形状的糖蘸:“这是准备要藏在被窝里偷吃啊?”
“不偷吃,”霏霏道:“带给爹吃。”
“乖孩子,”张昭华就道:“大人不吃甜食了,你给你爹爹,他也不会吃的。小孩爱吃的,等长大就不爱吃了。”
霏霏很听劝,乖乖让张昭华把糖蘸取出来,然后洗干净了手上的碎屑,自己抱着手臂玩了起来。张昭华任她在屋子里玩耍,但是其实她并没有跑跳起来,只是扭着扭着坐在门槛上然后嘟着嘴巴看天了。
小孩子应该有比大人更多的想法,看霏霏望天的样子,张昭华猜想过她可能会想这里的天空和直沽老家的有什么不同,或者在回味刚才吃过的糖蘸的新鲜味道。然而却好似都不是这样,霏霏的眼睛透露她正在思索一个对她来说很难解的问题,这个难题约莫是只有她自己想明白了才算数,别人此时说什么,其实都不能被她听进去。
每个人的生命里,应当都有一个瞬间,会发现自己和以往的自己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了,这和年纪没有关系,即算是像这样小小的孩童,似乎都发现了这样的道理。
不一会儿霏霏的父亲柳明骞就过来了,只站在门口不进来,看到霏霏就把她抱了起来:“娘娘,王妃娘娘找您。”
张昭华就提起精神来,道:“我知道了,霏霏就放在我这里,你无须惦记。你既然读书识字,还是劳烦帮着佐理庶务,毕竟眼看着人一天天多了。”
柳明骞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祖上也是一方官吏,不过国朝对待官吏并不优仁,这才弃笔从商的,这就让他具备了文人的仁慈和商人的精明,让他参与物资的清点和发放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
张昭华带着账簿去,果然王妃一见她就问物资的事情,道:“直沽那边来信,催问粮食。”
“粮食不够吃么,”张昭华心下一沉,道:“父亲去的时候已经带了不少的粮食了。”
官仓的粮食第一时间就发放去直沽了,这一点倒是毫不拖沓,因为各地官府治下若是疾疫灾荒却不开粮仓赈济的话,在此时是要被定下大罪的,北平布政使和燕王去直沽的时候就带着官仓的粮食,数量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