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呆住了。珍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来到我脚边拾起了碎片默默地进到屋里。后来,姥爷发现她躲在壁橱里,手捧着瓷罐的碎片在偷偷哭泣。任凭怎么劝也不好使。妈妈气急了,在我身上拍了两下,那两下其实只是象征性的,却让珍止住了哭声。她跑出来说,是她让我玩的。
幸好后来爸爸来了。他把碎片用502胶粘到一起,不细心还真看不出来。后来那瓷罐就一直放在桌子上,没有人再碰它。
天渐渐热了。姥爷让珍脱掉长裤,在白衬衫外面套上一件红黑格子的背带裙,再系上红领巾,漂亮极了。珍表姐对我其实很好,放了学就带我出去玩,还给我讲许多我从未听过的离奇的故事。我真不希望她走。姨夫送她来的时候,说一个月后会接她回家。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姨夫的踪影。
后来我才听说,姨夫出事了。春天的时候他去了北京,回来后就被逮捕了。
长大以后,我才感觉出,珍表姐并不愿意出门。她出门其实是为了陪我。有她在旁边,我会仗势很多,不用担心被一般大的孩子欺负。不过,珍就没有这么幸运。那天放学,珍没有按时回来。姥爷很担心。后来她回来了,一直在哭。她的衣服上像是少了什么。原来她的红领巾没了。她说年级里那几个最淘气的孩子,在路上堵她,抢走了她的红领巾,还骂她黑崽子,说她不配当红小兵。
她还说了什么话,我没有听清,但却使一向和蔼温顺的姥爷突然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他丢下我们两个,冲出门去。
过了许久,他才回来。红领巾拿回来了。但姥爷却没有把它给珍,而是坐在桌边唉声叹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委。那天姥爷一直找到校长。校长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老师也把红领巾给追了回来。他说学校决不会因为姨夫出了事而歧视珍,但还是劝她上学不要戴红领巾了,因为老师不能时时保护她。最后,他暗示,那个领头的孩子的父亲,是革委会的副主任,造反起家的,相当有势力。
“咱们把红领巾先收起来,不戴了,免得他们抢。”姥爷说完这句话,珍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姥爷默默地拿起红领巾,给珍戴上,然后把她拉到墙边,指着那幅画像中的爷爷,告诉她,爷爷知道姨夫的冤屈,会替他伸冤的,他保证。
“姨夫是坏人吗?”有一次我问妈妈。她喃喃地摇了摇头。我还想问,但被妈妈制止了。她警告我尤其不能在珍表姐面前提起。
姨夫当然不是坏人,在蹲了一年监狱之后,他被放了出来。并且很快就给他平反了。那时有一部电影名字叫《婚礼》,我一直怀疑,那里面的男主人公写的其实就是我的姨夫。但女主角却不是我的姨妈,因为她早已去世了。姨夫虽然没有马上再婚,但是终究也没有等多久。平反的第二年,他娶了一个小他很多的女人为妻。并很快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姨夫确然不再是我的姨夫,但珍依然是我的表姐。
没有红领巾的珍表姐,真的好像失去了一切颜色。她还会陪我出去玩,不过不再给我讲故事,甚至不再说话。但那帮孩子却没有放过她。放假之前的一天,珍和我再一次碰到那几个孩子。
“黑崽子又出来了!”他们笑着围过来。
珍本能地用胳膊将我拢在身后。我气急了:“你说谁是黑崽子?你才是黑崽子!”我忘记了自己要小他们好多,要冲上前去。珍拼命拉住我。他们哈哈大笑,“是不是黑崽子,你问她自己,她为什么不敢……”
我感到珍握着我的手在发抖,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就像处在极度的寒冷之中,虽然那是盛夏。那边跑过来一个男孩子,是珍的班长阳。他横到我们和那几个孩子中间,“你们干什么!”他喊道。
“好!你等着,阳。”他们撂下一句话,走了。
那个领头孩子的父亲,那位据说很有势力的人物,后来我还真看到他。仅仅几个月之后,他出现在我家旁边一所中学校园的讲台上,手上还带着链子。底下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我和几个还没上学的孩子好奇地趴着墙头看着里面的情景。我记得他上台阶时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走着。像是脚上登着自行车的踏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戴了重刑犯的镣铐的缘故。真是造化弄人,谁也料不到世事的变化竟有那样快。
那天的事,珍没有告诉姥爷。我一直想说,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那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我觉得有人在摇我的床,随后是姥爷把我弄醒。“快起来!地震!”
童年最恐怖的记忆,我想莫过于地震。尤其是两年之前的那次地震,妈妈抱着我在冬日的院子里留连了两个晚上。
姥爷领着我和珍来不及穿衣服就跑下了楼。在院子里一直等到爸爸妈妈赶来。
楼并没有塌下来。但是屋里的很多东西都摔碎了,包括珍的瓷罐,再也无法复原。
珍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当夕阳西下,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阳台上,背靠着门,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边。那一年的夏天很热,珍却始终穿着长袖。我想她一定觉得很冷。
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