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这几日累得狠了,这一晚,伏鸢睡得很早。
因为难得的有了晴天,月亮终于从云头里头露出了脸,与前几日的夜雨天比起来,今夜真叫一个恍如白昼。明晃晃的月光下,花街的灯火都变得有些孱弱了,可即便如此,香客们的热情依然是不减。
那头的街上人声鼎沸,与这小院里的静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小屋角落的炉火明明灭灭,伏鸢均匀地喘息着,看起来睡得很熟。
我瞧着这样,也跟着打了个哈欠,随手捏了一团云,窝到了炉火的旁边。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敲门声,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做梦,居然就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直到伏鸢悉悉索索地起身去开了门,风从门口一路灌进脖颈子,我才费力地睁了只眼去瞧。
这一见,却是远远地看到了门口站了个女人。
一个激灵,我猛地坐起了身。
“是你”
伏鸢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外头风大,进来说吧。”
他让开身,领着门口那人走进了院中。直到那人走到了月光的清辉里,我才看出来,这半夜来访的,居然是好几日不见的花摇。
只见她轻手轻脚地跟着伏鸢走着,闷不吭声。大约是因为今夜尤为的亮堂,所以即使她刻意低垂着脸,我也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纱布。
伏鸢转身关上门,发出嘶哑的“吱呀”声的时候,花摇也终于抬起了头,用一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望着他的背影道:“不用关门,我这就走。”
虽然她这么说了,但伏鸢还是自顾自地关上了门。
待到转过身时,他才淡淡解释道:“我刚从被子里出来,觉得有点凉。”
听到这话,花摇也倒没再说什么,却是径自望向了书案前给人坐的那个新椅子。
“椅子换了”
“嗯,总不能让人站着说话。”
大约是误会了伏鸢是讽刺她,她刷地红了脸色,一双平日里总是清清淡淡的眸子变得格外的明亮,“我本想今夜把椅子搬来的,可出门了才发现忘了,所以……”
伏鸢瞧着她窘迫的模样,眼角微弯,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我明天一定会搬给你的,新椅子。”
她如此执拗的态度倒是让伏鸢有些为难了,他哭笑不得道:“我这么个地方,似乎也再放不下一个椅子了,你看着,要不就算了”
闻言,花摇霍地抬起头,振振道:“这怎么行,我弄坏了你的椅子,即使你放不下,要扔到院子里去,我也要再赔一个给你的。”
伏鸢被她这副样子唬得一愣,随后才苦笑着答应道:“那……随便你吧,不过,明日里,你还是准备半夜来我这吗”
花摇依旧是理直气壮,“有什么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怕你半夜敲门,我会听不到。”
“没事,反正我会一直敲到你醒来为止。”
伏鸢脸上的苦笑渐深,“为什么不白天来呢,白天这条街不是也很清闲吗”
说到此处,她居然破天荒地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这样的神情,我猜想伏鸢见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了。但凡在这条街上过活的,谁还没有些不愿意同人分享的事。每当那些要代写家信的姑娘无意中触碰到自己的禁忌时,恐怕总是会摆出一张同样的脸吧。
懊恼,无奈,羞耻,还有恐惧。
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张无比复杂,却又无比美丽的脸。如今的花摇,就摆的是这样一张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的脸孔。
“那还是半夜来吧,你尽管敲门便是。”
我想,这么多年了,伏鸢一定知道那是绝对不能去探究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张脸其实就像是伪装成湖泊的泥沼,一旦你忍不住朝那好似清澈无暇的水伸出了手,你就会被泥沼吸下去,一直陷入浓稠的黑暗。
“既然不是赔椅子,那姑娘今夜来,又是为的什么呢,是想到要给那封家信添几行什么字了吗”
伏鸢说出这话的时候,花摇就一直凝视着他。那双眼睛同她的人一样,坚韧倔强,在晕黄的灯下,居然透射着锋利的光芒。因为这光芒,她脸上的纱布似乎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简直就像是夜半晃动的白幡一般。
“你是不是听说了我的事”花摇不答反问。
伏鸢顿了一下,还是说了真话,“嗯。”
我本以为,这场谈话一定会照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可是事实证明,花摇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因为她居然能刚刚开了个头,就立刻转向别的话茬。
“我今夜来,是要给你这个。”
她说着,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东西搁上了桌。约摸是因为我没睡醒,一直她如今拿出来,我才发现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这么一看,还是挺大的一个布包,那东西磕到桌上,还发出了一记沉重又响亮的声响。
“核桃,和信一起送回去。”
大约由于意识到自己就是因为这么包核桃而半夜起床,伏鸢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包裹一眼。可这一眼在花摇的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定定地望了伏鸢一眼,接着似乎咬了咬牙,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那布包。这么一来,团头团脑的核桃顿时骨碌骨碌地滚了一桌。
接着,她趁着伏鸢还在诧异的空当,胡乱从那满桌的核桃中抓了一把塞到他手里。
伏鸢措手不及,他瞪大着眼睛,望望手里满满当当的核桃,又裹重新扎好的花摇,半晌说不出话。
“我毁了你的椅子,又这么些天没赔你,这些就当是给你赔罪了。”